那就干吧

幸甚(番外)

1

 

“吴老师?”高育良负手站在门边,看吴惠芬在厨房里忙活,喟叹道,“吴老师啊。”

 

吴惠芬将热气腾腾的八宝粥盛到小碗里,拿小勺轻轻搅了搅,低头稍微抿了一口,神态一贯的恬静安然。她转头问:“怎么了,高老师?”

 

“你加糖了?”高育良被她这八风不动地一应,反倒问不下去,于是发出了并没有多少作用的微弱抗议。

 

吴惠芬理所当然地点了头:“同伟现在肯定胃口不好,不加糖怎么喝?”

 

但我胃口挺好的呀,我也没吃晚饭呢……高育良在心里想,然后很赞同地点头:“也是。”

 

“声音太大了。”吴惠芬继续用勺子搅那碗八宝粥,热气氤氲而上,将她柔静的眉目笼在一片模糊的雾气中。她语调中带了些许的嗔怪,“还砸东西。我在楼下都听见了。”

 

高育良问:“吵到你了?真是不好意思。”

 

他们夫妻俩的对话一贯客气又生疏,颇有几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。吴惠芬淡然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,眉头却还蹙着,显而易见的不满:“同伟一向是能忍就忍,能不出声就不出声,可今天我在楼下客厅都听见了。育良,你下手得有个分寸。”

 

“那你倒问问他,做的混账事有没有分寸?”高育良忍不住又来了火,“吴老师你不知道,他……唉。”

 

吴惠芬反倒笑了,劝他:“训完也就过去了,别再跟孩子发火。他伤着呢。”

 

“不能。就算我想接着训,吴老师你也不依啊。”高育良说。

“看你这话说的。”吴惠芬略带怪责地看了他一眼,“我什么时候拦着你管教学生了?”

 

高育良笑:“今天差点了吧?”

 

“是差点。”吴惠芬坦然承认,“过五分钟再不停,我就要找借口上楼去敲书房门了。”

 

高育良很感兴趣地问:“什么借口啊?”

 

吴惠芬想了想:

“叫你们两个下来看新闻联播?”

 

高育良无言以对。

 

2

 

高育良进屋的时候,祁同伟差不多已经睡着了。

 

其实他本该是睡不着的——毕竟实在是太疼了。然而这一天下来,累得心力交瘁,好容易有了歇息的时间,神智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昏沉。他安安静静地伏在床上,双臂垫在颌下,侧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,长睫疲倦地紧闭着,竟显得有几分难得的安宁。

 

这一幕落进高育良眼中,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。他反手轻轻关了门,走到床前,叫学生的名字:“同伟。”

 

“老师。”祁同伟的睫毛颤了下,睁开眼睛,扯出一抹笑意。随即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,差点从床上蹦起来:“吴老师?”

 

高育良把疼得嘶嘶抽气的学生按回床上,给了他一个“消停待着别作了”的责难眼神。祁同伟浑身都不自在,眼神偏到旁边去,趴在床上动都不敢动。吴惠芬只作不见,把手里冒着香气的粥碗轻轻放到床头柜上,笑道:“我想呢,要是同伟不愿意看见你高老师,就让我来照顾,好吗?”

 

这怎么可能?祁同伟简直尴尬得六神无主。他知道吴惠芬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劝和,连忙笑道:“哪能劳动师母您呢!老师教训我是应该的,我哪有什么愿不愿意见?再说也用不着照顾,真的,您别担心。”

 

“什么就用不着?”吴惠芬嗔怪道,俯身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,“发烧了啊。难不难受?”

 

祁同伟不太适应,又不好躲,微微偏了偏头:“吴老师我没事……”

 

吴惠芬善意地嘲笑道:“你到底别扭什么?以前又不是没挨过打。还是当着芳芳的面儿呢。”

 

“吴老师您可别说了。”祁同伟面红耳赤,连忙求饶。

 

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。上大学时祁同伟有一阵在社团里忙得昏天黑地,多少放松了学习。周末师兄弟几个人来家里吃饭,芳芳耍赖要侯亮平帮她补功课,正闹着,高育良批完期中考试的卷子从书房出来,当面训了他几句,直接在家里压着他就把卷子订正了,还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手心。不疼是不疼,但不堪回首,祁同伟现在想起来,都尴尬得头顶冒烟。

 

“脸皮还那么薄?没看出来啊。”高育良跟他一起回想往事,也笑。

 

“这不是……多少年了。”祁同伟低声说,“我上次在您家过夜,还是上大学的时候。”

 

高育良和吴惠芬都没有说话。然后高育良叹了口气,说:“吴老师你先出去吧,这边有我就行了。”

 

3

 

门咔哒一响,吴惠芬下了楼。不用再装,师生两人都放松了。祁同伟重又伏回枕头上,也笑不出来了,疲倦地闭着眼睛。高育良坐到床边,慢慢地搅动着那碗粥,调羹不时在碗里发出清脆的轻声。他用征询的语气问:“起来吃点东西?”

 

“高老师,我吃不下。”祁同伟苦笑。疼痛加高热折磨,他现在一点精神都没有,哪还顾得上晚饭。

 

高育良跟他商量:“少吃一点。待会好吃药的。”

 

祁同伟也知道自己不能任性。他身上扛的事儿太多了,桩桩件件都是不能对外人讲的,明天不退烧没法上班。他无奈应了,略抬起头看了一眼老师手里的碗:“这是什么……吴老师做的八宝粥?”

 

“特意给你熬的。”高育良小心地揽起他的肩,让学生能靠得舒服点,舀了一勺粥送到他口里。

 

祁同伟疑惑道:“这得熬几个小时吧?”

“是啊,从你进家门就准备着了。”高育良自然知道他的言外之意,笑道。

 

合着我一进门您就知道要准备病号餐了?祁同伟半晌无语。

 

吴惠芬煮的粥一向好吃,豆香浓郁,颗颗软烂,带着特有的香甜,虽然祁同伟现在正高烧,嘴里发苦,也不知不觉喝了半碗。他看着高育良又把一勺送过来,突然想起:“老师您吃晚饭了吗?”

 

“哦,糖放多了。”高育良若无其事地道,“我待会再吃。”

祁同伟一下明白了,忍不住笑:“吴老师是替我报仇了吧?”

 

“还说呢?”高育良瞪他,“瞧瞧你闯的祸!烂摊子还得我收拾!”

 

祁同伟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他心不在焉地喝粥,静默半晌,才道:“老师,丁义珍不能被抓。汉大帮、山水庄园、赵家……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。”

 

“事前不知道说,丁义珍跑了你倒全招了。干什么呀?想把我拖下水?”高育良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他,“也就是你现在爬不起来了。否则祁同伟我告诉你,你就给我等着。”

 

祁同伟有口难辩:“老师我没想招啊!要不是您逼我说,这些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您。丁义珍的事,我本来也想瞒了的。”

 

“还有理了你!”高育良斥道,“你瞒得了多久?一个丁义珍抓几个月抓不回来,真当别人都不起疑心吗?公安检察联合办案,你倒是一手遮天了,检察院那边呢?”

 

“所以就……靠您了啊。”祁同伟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正常一点,不太像就有意等他这句话。他把声气压得更低了,推心置腹地恳切道:“不光是为我收拾烂摊子,老师您就说,赵家,还有我那小师母……老师您清楚!”

 

高育良看他一眼,祁同伟不说话了。

 

“什么意思?同伟,你这是要挟我呢?”

祁同伟无奈:“您知道我不是。”

 

高育良又喂他喝了几勺粥,才道:“……我想想办法吧。”

 

4

 

祁同伟勉强吃了点东西,房间里的钟已经指到晚上八点半。他实在觉得没有让老师饿着的道理,声称自己没事,坚持让高育良赶快去吃饭。高育良只去了不到十五分钟,回来时拿了一堆瓶瓶罐罐。他回来一看,祁同伟又是快睡着的样子,明显的精神不济。刚刚还是稍微有点烧,现在额头热得烫手。

 

高育良把水杯放下。祁同伟听到声响,睁开眼睛看到一堆药,表情不太愉快。

 

“退烧药,消炎药。”高育良全当没看着,数出药片递给他,“止痛片吃一点?”

“不用。”祁同伟就他手吃了药,又筋疲力尽地趴回去。

 

他当年在孤鹰岭身中三枪,忍着剧痛辗转回击,最终反败为胜,九死一生好容易从鬼门关挣回一条命。险死还生的经历加上之后的一系列事情,几乎将他整个人打碎再重铸。祁同伟自此开始偏执地拒绝止痛药。他不能忍受用任何药物麻痹神经。

 

这高育良是知道的,也不觉得自己有立场和必要干涉。他就点点头,把止痛片放回去,俯身掀开学生身上盖的被单,“能起来吗?……算了,你躺着吧。”

 

“老师……”祁同伟挣了一下,苦了脸。

 

“你明天还想不想上班了?”

“……轻点。”祁同伟从善如流地转换了口风,苦着脸任由老师摆布了。

 

他身后青紫红肿交错,一道道檩子相叠的地方全破皮流了血,看起来颇为惨烈。这药实在不好上,高育良尽量放轻动作,然而喷雾接触到伤处,祁同伟还是剧烈地颤了一下。

 

“忍着点。”高育良安慰他。

 

祁同伟嗯了一声,不说话了,死死咬着唇,手指攥紧了袖子。他强迫自己绷紧的身体放松,刚换好的家居服很快又被冷汗湿了一层,绷出久经锻炼的身体曲线。这些年来,他从来没有放松过锻炼,腰身线条纤瘦劲练,像个刚迈出校门的年轻人。

 

“别又咬嘴唇。疼了就抓床单。”高育良将动作放得轻而又轻,然而药物的刺激性是无论如何免不了的。他看祁同伟忍得辛苦,也没什么办法。

 

“芳芳的吧……我可不好意思。”祁同伟低笑了一下。

 

“新买的!”高育良简直想拍他一巴掌,又不忍心,“让你睡芳芳卧室是因为就在书房旁边,用不着再折腾。真当老师家里连套新床具都没有?”

 

祁同伟本来也是开玩笑,认错认得可快了:“我错了。不过您可别告诉芳芳我睡她床。”

 

“有什么的?芳芳出国这几年,你们几个做师兄的,又不是没在她这凑合过。”高育良知道他是在转移注意力,也就陪着他聊,手上利索地洒药粉,看着学生止不住轻颤的背脊,把动作放得更轻了。“动不动就跑到我家来住。客房可挤不下你们几个大小伙子。”

 

“我和陈海可不好意思。所以回回都是我们俩挤客房。”祁同伟跟着他回忆,短暂地笑了一下。

 

“亮平也没那么好意思,心理建设做半天,到底打的地铺。第二天顶着俩黑眼圈出来还被你们笑,后来不是就坚决要求睡沙发了?”高育良也忍不住笑了笑,“他还半夜掉下来过……忍着点,药快上完了。”

 

高育良这说上手就上手,一点心理准备都不给。祁同伟疼得头晕眼花,好容易缓过来一口气,话题是再也接不上了。他喘息着道:“商量商量呗老师,下次动手别用这玩意了。这实在……太疼了。”

 

“当我想打你呢?”他不说还好,一说高育良就翻起了旧账,“我还嫌累呢。你自己看看,你做的都是什么混账事!打轻了你从来不知道怕。现在连家都回不去了,满意了?”

 

祁同伟冤枉得不行:“我怎么不怕啊老师,我这不是没办法……”

高育良不轻不重地在他腿上拍了一下,警告之意不言而喻:“还找借口?”

 

“没,我错了老师。”这个姿势比较危险,祁同伟心里顿时涌上了浓重的危机感,连忙道。“别——”

 

这一顿打太狠,他简直留了心理阴影。高育良好气又好笑,还觉得有点心疼,板起脸吓唬他:“你记着,再有一次,我让你一周都别想上班。”

 

“不敢了。”祁同伟忍痛忍得辛苦,说话断断续续的,“您看我像是……找死的人吗。”

 

高育良上下打量他,评论道:“像。”

祁同伟竟无言以对。

 

他本来就累得不行,药劲儿上来,很快就昏昏欲睡了。即使身后的疼痛不断侵袭着神经,也抵挡不住困意。祁同伟和老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,把头埋在枕头里,应答的声音有点含糊。高育良闲扯似地道:“说起来,赵瑞龙跟光明峰项目有关系,你跟光明峰项目有没有关系?”

 

“啊?”祁同伟像是困得不行,迟了半秒才迷迷糊糊地回道,“我能有什么关系?……哦,老师您说山水庄园啊。好像是买了一块地。”

 

高育良自然地接道:“什么地?”

 

“买了地还是买了厂子?我不记得了。好像还没拆。”祁同伟打了个哈欠,“老师我就是有股权,我不参与商业经营!公安厅长哪能经商呢,您放心,我记得的。”

 

“股权抓紧退啊。”高育良没有再问下去,叮嘱了一句。

这话祁同伟听过千八百次了。他像以前每次那样,从善如流地回答:“嗯。”

 

5

 

那天晚上高育良最后一次进来,是把手机放在了他枕边上。

 

祁同伟是真睡着了,然而到底疼得厉害,睡不安稳,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立刻清醒过来。他讶然地看了一眼,很快反应过来:“老师?”

 

“你手机摔坏了。这是我前两年换下来的,卡给你装上了,凑合一晚上。”高育良淡淡道,转身要出门。

 

祁同伟的眼神变了。

 

这是信任,甚至堪称纵容——高育良很明显地表示出,自己知道他有些只能独自处理的小秘密,并且今晚上不想干涉。

 

他犹豫了不到一秒钟,在高育良转动门把手前,当机立断地出声:“老师。”

 

“怎么?”

 

“您拿着吧,有急事的话,就替我接了,说我明早上班处理。”祁同伟迎上他探究的目光,笑了笑,“麻烦老师您给我当一晚上秘书了,行吗?……我实在很累了,想好好睡一觉。”

 

高育良沉默片刻,没伸手去接,像是在谨慎地考量什么。祁同伟耐心地等了一会,听到老师问:“所有都是?”

 

这次轮到祁同伟不说话了。

 

两个人都在暗中考量强弱、权衡形势、试探对方的底线。房间里的空气一时凝固,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,紧接着他们默契地同时敛起算计,气氛悄然松懈下来。

 

“不是所有。”祁同伟说,“如果高小琴……还有赵瑞龙来电话,麻烦您叫醒我。”

 

他就差肆无忌惮地说“我们几个有事瞒着您”了,然而高育良迎着他含义复杂的眼神,并没有要发火的迹象。

 

做老师的只是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。他们两个视线有片刻的交错,然后高育良转身走到床边,凝视着学生清晰写着疲惫的脸,伸手又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。

 

“烧退不少了。”高育良淡淡道,将他的被角掖得更紧了点儿,“睡吧,同伟。”

 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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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“我不会真正被伤害”的信任,也不敢在老师面前彻底崩溃,这是披着训诫外衣的刑讯逼供。别人是受罚,他这是熬刑;别人说了实话,大不了挨一顿狠打,他敢说实话,仕途全毁锒铛入狱都是轻的。我怎么可能不心疼?

就今晚上吧。小心翼翼地卸下一点防备,得到一点温情。剧情还是要走下去,丁义珍不可能永远抓不回来,山水庄园内部不可能永远不出问题,陈海不可能永远接不到那个电话。我把一切推迟了四十天,只为给他一个这样的晚上。

毕竟我从不曾为他的死感到难过,只心疼他走得孤独。

回去写正常向啦。我们有缘再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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